我在寺庙当义工:从「过堂」到「过生活」

上了佛山,我却看到重重红尘,无尽人间

出行台湾前,经人推荐,我找到台湾南部一座佛山(具体指:高雄佛光山)的国际志工会。信息发出不久,我收到回复:"Auspicious Blessing(吉祥)!" 对方或为遵守国际交流制式,我则尊重对方语言习惯,一句句英文往复,敲定了做志工的时间。

大陆兴起 " 寺庙热 ",离神索居的年轻人,平日为案牍劳形,于佛教中找回对心灵的关注;有的人生走到过渡期,寺庙是不错的身心避难所。 相比较下,台湾向来佛教家庭众多,年轻人仍有 " 拜拜 " 的传统,宗教作为古老的日常,自然地延续着。

我对神的兴趣有限,但始终关心那些追随神的人:是什么将他们带到神的面前,神的出现又如何形塑他们的物质与精神世界。我同样好奇,古老的宗教如何在现代社会中留存,再进一步适应时代,甚至参与其中。佛教与基督教在全球的传播路径大不相同,后者有强烈的传教使命,随殖民推进,大量转换亚洲信众。佛教从未以 " 拯救者 " 、" 上位者 " 、" 强文化 " 的身份干涉信仰,我也期待在国际志工会中,看到佛教与国际社会互动的缩影。

文|尾鳍

编辑|oi

无神论者上佛山,在亲疏之间

从高雄市中心搭上一辆公交车,逆下淡水河而行,逐渐驶离城市。四十分钟的车程内,乘客接连下车,等我坐到底站,身边就只剩两张欧洲面孔。

园区司机对义工大展笑颜,自然地用英语打起招呼。分管国际志工的法师和项目协调员,大多是马来西亚华人,他们借助多语种母语者的优势,成为寺庙中国际交流的主持者。

佛山空间辽阔,结构严密,构成职能完整的共生社区。大殿与寮房承载僧众的起居与修行,佛学院教授宗教学与通识课程,美术馆与博物馆对外开放,承担文化展示职能,另有孤儿院等社会福利机构。职能细分成弘法、传媒、教务、行政,宗教、教育、文化与社会服务,主张 " 人间佛教 " ——入世,关心、融入、参与当代社会。

抵达之后,我们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见面会。法师宣讲寺庙生活的 Do ’ s and Don ’ ts ——当然,主要是 Don ’ ts, 禁烟酒,禁淫欲,禁杀生,禁偷窃,禁着装不慎。

法师的讲解颇具发散之趣。谈及戒烟酒,先讲佛教倡导身心清明,但对药酒可以网开一面,关键在于人的发心——究竟是为贪欲所饮,还是身体所需。谈到杀生戒律,他再次回到发心:对于无心的过失或下意识的习惯,不必过度苛责。他甚至引出一条杀生的比喻意:守时亦是戒杀。迟到是对他人时间的掠夺,是另一种形式的 " 杀生 ",这是寺庙大忌——这一点他反复讲了半小时。我想起絮叨的唐僧,那角色确有现实依据。

与法师一同工作、活动,需配合他们的作息。有时凌晨五点便在山门集合,随法师登山徒步;志工轮流起早工作,寝室每晚十点准时熄灯。

志工宿舍

僧人的生活场所不对外开放。为了回应志工的好奇,法师放映了一组展示僧人日常的幻灯片。他们实行集体生活,八人同住一间寮房,除非生病,不设单间。清晨五点二十分起床,将被褥叠成 " 军营豆腐块 "。除去早晚的礼佛,日程与上班族相仿:三餐有时,上午、下午各有 " 上班 " 时段——在寺中称为 " 社区服务 ",法师们被派到不同岗位:在殿堂接引香客,在传媒部制作宣传资料,在图书馆管理书籍,在厨房设计营养膳食,共同维持社区运作。集体生活没有完全排斥个人空间,据法师透露,十点熄灯之后,勤奋的僧人挑灯抄经,也有年轻些的,在图书馆悄悄举手电筒看书。我感慨僧人的勤奋,法师却如实讲:

" 我们图书馆不止有佛学书籍,他们爱去看小说,看《哈利 · 波特》。"

斋堂中的棋盘游戏

志工的工作在大殿、花园和斋堂进行。大殿清洁廊柱,花园扫落叶,这类清闲美差,常被安排在前两天,好让志工平稳过渡到寺庙生活中。第三天后,志工服务围绕斋堂进行。

斋堂是全成员参与的工作场域,三餐时,志工、法师、佛学院的学生一同打饭,饭后把剩餐推回厨房,碗筷收去洗碗间,最后清洁斋堂的地面与案台,把桌椅沿中线摆齐。

斋堂一日供三餐,三餐又有两次放饭时间,分为 " 一堂 " 与 " 二堂 "。

" 一堂 " 属于正式用膳,有一套完整的仪轨,严肃地说是餐桌礼仪,也可以看成一场棋盘游戏。餐位上方,从左到右放饭碗、菜盘、汤碗,汤饭盛满,开始移碗:右上的汤碗挪至靠近自己的左下方位,左上的饭碗移至右下,菜盘沿中轴竖直平移,盛饭、菜、汤的器皿,如同兵、马、车,不同棋子有各自的移动规则。

一堂期间,十五人左右服务人员为上百位法师与大众摆碗筷,逢上法会,餐客多至两三百人。我们在餐前摆好食物,开餐后进行食物的补退。行堂禁语,只能无声交流,如退菜,就要在动筷前将不吃的食物推至桌沿,若需添菜,则在空盘中剩一两颗作为示意。

斋堂菜单

行堂(" 行堂 " 指在寺庙斋堂中执行供餐、服务的职责)期间,我始终保持精神紧张,要眼疾手快,空盘空碗推出,立即补添;要识得信号,以辨是添饭还是加菜,带料浓汤还是清汤。我担心读错信号,给错食物,最害怕食器餐具掉落,发出响声。不过,佛教视食物为维持身体机能的药物,而非满足贪欲的饕餮享受,因此僧人用膳专注,吃饭速度快于常人,这让我的工作时间过得飞快。志工会的法师告诉我,吃饭叫 " 过堂 ",穿肠而过,过堂而忘,不贪不恋。

正式行堂结束后进行 " 二堂 ",这一轮开饭近似普通食堂,为迟到的人补斋。餐客在主食、配菜、汤档口排队,依次打饭。" 二堂 " 打饭忙,规矩少,互动多,可以与人闲聊。法师总是在工作时间,从衣襟内的小荷包里掏零食给我——仙桃、橘子或青梅冻,都是本土特产,要我尝尝。

" 双手打饭,你好厉害哦!" 有时人多,队伍蜿蜒,我右手夹高丽菜,左手夹炒豆干。法师走过,看我左右开弓,会笑着鼓励。

" 哇撒,有泡面耶!" 佛学院里的年轻学生看到泡面,眼里亮起两盏灯,推搡着伙伴,一脸惊喜,和别处的馋嘴孩子无异。

斋堂内如宗教表演般的仪轨,以及一堂与二堂之间紧张程度的差异,使我想起社会学家欧文 · 戈夫曼在《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》中提出的 " 前台—后台 " 理论。戈夫曼将日常互动视为一场拟剧:人们在前台扮演社会角色,回应外界期待;回到后台,则放松形象管理,展现较为真实的自我。

无论是人员的行持与动线,还是空间的布局,斋堂都是前后台分明、充满戏剧张力的典型场域,其中午膳最具戏剧性——正午用斋前,僧众齐声唱诵供养偈,同时在中央举行 " 出食仪式 "。佛山住持坐在香道尽头,一位僧人双手合十,缓步上前,从住持手中恭敬接过一筷米饭,再举筷沿香道缓慢行走、唱诵。斋后,众僧唱诵感恩偈,偈声落下,列队肃静退场。

这位担任 " 出食 " 的法师,在用餐开始后,手持麦克风巡视,维护堂内秩序。初来的人不熟规矩,交谈或者看手机,就会他被提醒,广播声响彻斋堂:" 禁止讲话,不要看手机。" 我推想他在此久居,讲话有台湾腔。饭后僧众列队从两翼列队退场时。他站在香堂中央,背朝众人,黑袍双袖鼓风,黑色轮廓高大健硕,威风凛凛。

我向斋堂的法师打听,得知他是佛山的纠察,刚果来的法师," 怎样,你看着他会不会怕?"

斋堂的 " 前台 " 既上演佛法,也上演人间法。虽然安排可能出于组织考量,但初来者看来,似乎重现了刻板印象,像欧美高端商场一样,由黑人少数族裔担任安保角色。

有时轮值二堂,到得太早,一堂尚在进行,那时最容易观察前后台的反差。两扇大门隔出 " 台前 " 与 " 幕后 ":门内偈声庄严肃穆,门外五六位阿姨坐在矮板凳上,择菜、切菜,大声讲台语,兴致高昂地聊天。

工作人员只能从后门进入准备间,穿过阿姨们择菜的过道,走进斋堂,从置物架上取下手套和围腰——不过,绝不可在斋堂就地戴上,就像话剧演员不能在台上换装。我们要多走几步,退回 " 后台 ",在盥洗室内整理。

从一堂到二堂," 饮食 " 场所在空间上逐步后移," 戏剧性 " 随之递减。正式过堂时,以供奉弥勒佛的香道为中轴,僧众与俗众分坐两侧,座位从前排往后,餐客坐在 " 舞台 " 中央。二堂却将用餐区域设在斋堂最末部,靠近厨房。餐者一步步从前台中心逼近后台,场面从庄严渐转为日常。原本一堂紧闭的大门,在二堂时保持敞开,方便人员搬运剩菜食余——隔离前后台的 " 幕布 " 消失,社会角色与真实自我开始交融。

英特纳雄耐尔人间

马来西亚女孩蕊答是我的室友。她是马来西亚华人,正在上大三,是志工团队里唯一一个从小就接触佛教的人。小时候,父母送她到当地寺庙短住。在学校,她参加佛学的社团和夏令营。她告诉我自己并无佛教信仰,也不持戒吃素。

" 这样很好,学校假期多,每个民族的宗教节日,都是国家法定假期,印度教、佛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的节日,我们都过。"

佛教是马来西亚华人生活中稳固部分,蕊答即便自身无信仰,也参与其中,学校的佛学社团具有社交属性,也成为华人鲜明的身份标志。

我们一起去斋堂吃饭,循佛礼唱《供养偈》,我们这排奇形怪状的人——我头顶粉色公主切,德国室友扎满头脏辫——在沉默中接受食物。法师与信众念咒,供餐人员上菜,眼看不锈钢餐夹和长柄汤勺伸到桌前,嘴里却唱不出感恩的咒语,于是心生愧疚。也只有蕊答,她向佛陀作揖时由口至心,《供养偈》也会唱,看来是常去佛堂的人。

" 供养佛,供养法,供养僧,供养一切众生。" 她打开小女孩的大白嗓大方歌唱。

国际志工队伍里以欧洲人为多,有 " 超级护照 " 的德国人最多,他们多数正在进行漫长的背包旅行,选择佛山作为文化体验的经停地。聊天时话题不离西方人东方行的老生常谈,谈谈西贡的疯狂交通,说说台北天气烂透。

聊起佛缘,如何对佛学有兴趣,德国女孩告诉我,她来到佛山,是因为喜欢瑜伽,瑜伽和佛教有很多相似处,都要冥想与念诵。我听了很意外,那是我前所未闻的西方人的答案。在天主教社会,佛教无根,她由瑜伽入佛,从旁支逆行至主流。

我和另一位德国志工提安同游九份老街,他近半年对中文有了兴趣,问起我之前的专业,我说是中文系,他语气转淡:

" 比起简体中文,我对古典文学有兴趣,我只想在台湾学中文。"

我理解西方人对东亚文化常有浪漫化的倾向,但他把繁体 / 简体的书写系统与古典 / 现代文学传统一一对应,是初级的错误。他后来要去云南旅行,两次向我抱怨,担心看不懂简体字。他的中文水平停留在多邻国初阶,擅长 " 你的猫怎么样 " 之类短句,即便在台湾也无法与人简单会话。

佛山为志工提供文化课程,用毛笔学习汉字笔画,以及太极气功入门课。这类体验往往为初来的西方人打造,佛教扮演中国传统文化弘扬者的角色,也通过传统文化来吸引外来者。 对国际志工而言,志工生活不仅是佛学体验,也是对 " 中华文化 " 的初体验。

志工团队中,只有大陆北方女人宝珠自称衷心的佛教徒。我以为她入佛门久矣,她告诉我自己还是新人。

" 三年前,我在伦敦参加华人聚会,三十多岁的白领女士发来一篇讲佛教与外星人的微信文章。我看得停不下来,太好看了。"

宝珠也许太久没见过大陆人,憋了一肚子话,在我面前倾倒。

她善用信仰解释一切,自从入了佛门,她开始吃素,只是戒不掉芝士。

" 中国菜里大鱼大肉都能戒,就是戒不掉老外的芝士。这可能和我的前世有关。我在冥想里见过我的前世,跟英国有点关系。"

她力图向我展示冥想之玄妙," 有次我睁眼就到了另一个国家,就是你们说的特异功能。"

她认为得道法师不用吃饭睡觉,生病不过做做样子,看病都是演戏,伪装自己是凡人。在神鬼之词中,她偶尔蹦出掷地有声的世俗流行观点。

" 女孩穿得暴露,只能招到暴发户,嫁不进真正的富贵人家!"

她也是泛玄学爱好者," 父母是恩爱的模范夫妻,小孩不知如何跟人凑合过,我和姐姐都离异了。我爸人超好,妈妈比较严厉,不过我理解——她是个双鱼座。"

她谈到家庭条件优渥,十指不沾阳春水,从来没有工作过。自从入了佛门,就简化物欲,生活俭朴,绝不多花钱。但她频繁聊到物质与阶级,对金钱的态度也很矛盾。临别前一晚,她说有礼物要给我,从小荷包里拣出两枚新加坡硬币,一刀和五十分。

" 这不是钱,我不会给你钱的," 旋即补充 " 新加坡币比人民币还值钱。"

宝珠生活在英国,儿子不会讲中文,她的英语说得磕磕巴巴。我和她讲着话,脑海浮现《山河故人》里张晋生面对蔚蓝太平洋的镜头——他移民到澳大利亚,乡音不改,而儿子却放弃了中文。那时,我一瞬间理解了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人。

她有热情可爱的一面,临别前写下最情真意切的告别信:

" 请记住,你们本初的样子如大佛般完美。原谅我像母亲一样唠叨。我爱你们每一个。"

只是那两枚硬币,我还是留在了机场捐献箱里。

寺院里的新常识

每天服务结束,我惯常走出佛门散步。门外是条三四百米的乡镇小路,有间全素小卖部,早春尚未开张的解暑冷饮铺,还有老太婆守着的凤梨摊,两只狗伏在她的脚边。

" 给你一张观世音菩萨的卡片,有事无事就念‘阿弥陀佛’!" 结账时,老板从收银台打火机盒旁抽出一张观音光栅卡。

阿弥陀佛,他们说。我却说不出口。在斋堂共事的法师,她个子小小,个性活泼,生了对机敏的玲珑松鼠眼,她见我用拖把生疏,吃力不讨好,教我有节律地念出 " 阿——弥——陀——佛—— ",念过一次,拖把来回两次,擦干净四块地砖。

散步时间

在佛山上,除去办公、教学、住宿区域,法师与志工、游人彼此不避,常在同个空间里活动。体育场上,志工和法师们用羽毛球拍过招。我初来乍到,总担心举止失礼,畏手畏脚,反倒法师们常找我闲聊。

有天站在斋堂外,陌生法师径直走向志工队,干脆地说起话来。

" 好多新朋友!你是新来的,你也是新来的。你—— " 她指向我 " 要不要和我去徒步?我们去山上看凤梨!"

第二天清晨六点出发,我们沿乡民在木板上手书的 " 看大佛 " 路牌,一路往上。

农家做一阵看一阵,佛山所在的大树乡从清代起就是凤梨产地。法师年过七十,脚速胜壮年,走路时双袖波动如两尾青色的浪。我稍有流连,就被她甩在身后。到山顶,法师打开保鲜盒,里面装了切片的金钻凤梨——大树乡的名产,纤维细软化在嘴中,酸度极低,像在嚼糖。

和僧人吃东西,绝不可以浪费。我们朝向大佛坐下,正对佛的右耳,把凤梨一片片夹走吃光。法师说,渗出来的汁是凤梨的精华。她端起四方形保鲜盒,顺着一个角把汁水倒进嘴中。

凤梨田

志工宿舍楼下是向公众开放的图书馆,那天刚好碰到图书馆的法师来上班,她见我大声招呼:" 你来图书馆喝杯咖啡!"

她在白纸上写上她的法号,我写上我的姓名,用古典的方式交换名字。不久走进来一位年轻女人,图书馆的法师似乎早已认识她,省去寒暄,直接劝她:" 白天多做些事情,晚上少想过世的丈夫。"

法师还说了些人间通俗吉祥话:" 保持乐观精神,说不定哪天还会遇上白马王子。"

" 你在逆境,多想想诸行无常。"

" 佛教不认为人生无常是悲伤的事吗?"

" 不会啊。无常就是芋头煮久化成粥而已。"

我在图书馆里翻报纸,竟然发现佛山有承办婚礼的业务。由法师做证婚人,婚礼结束后,新人一同入殿抄经。原以为持戒之人会与俗世事务保持距离,认为婚恋尘劳,妨碍修行。可事实上,他们不排斥与人世间接触。修行是自己的事,婚育则是人间自然之事,并不相违。

欧洲来的志工好奇心重,敢问敢讲,有次问到:" 佛山鼓励法师与大众接触,如果碰到衣着不够审慎的异性,会不会造成某种扰动?"

法师答:" 穿得暴露也没问题,这是我自己的修行。"

僧人的话很简单,呼应 Me Too 运动中的标语—— " 停止追问受害者穿的什么 "。

这样的态度属于性别常识,不只是佛教态度,也不限于社会运动。 谈及公民常识,似乎那是人皆有之的操守。我们频繁使用描摹人类美德的词汇—— " 开放 "" 包容 " ——致使词义被稀释,也带来错觉:这些品质已为多数人具备。 最普世的也最难,新常识总在对抗旧常识,人的进步发生在自反之中。

在佛山做志工其间,我一直留心山门内的性别问题。佛山与多数寺庙不同,不设寺庵之分,同时接纳和尚与尼姑,佛学院也招收男女学生。可以说,这里既无严格的性别隔离,也无制度性的性别分工。开山法师星云曾说:" 住持、主法或主管,都沒有规定必须由男众法师担任。" 尽管如此,总山住持一职始终由男性法师担任,而海外分支道场则多由女性法师出任住持,已成常态。

以斋堂为例,不论性别,众人一同进斋。男众与女众分别列队,斋堂被划分为四个工作区域,每一角由同性别的行堂人员负责,在协作中保持界限。斋堂也是少有的男女法师共同工作的场所。

而斋堂之外的工作空间,通常由单一性别的法师分别管理。宿舍楼下设有和尚的办公室,宿舍楼旁的社区图书馆则由尼姑负责,两栋建筑的底层相连,中间仅以一张布帘隔开。

佛学院同时招收男女学生,多数课程分开授课,有少数课程男女学生会一起混上。法师向我们分享, 这种不严格隔离男众女众的做法,一直为佛山招致非议。

比丘尼(女性僧人)在历史上长久受到《八敬法》制约,不论年资,必须向比丘行礼,不得顶撞比丘。不过,台湾比丘尼(女僧人)地位早已越过传统观念对女性出家人的限制。2001 年,缅甸出生的释昭慧法师在台湾的一场国际佛学研讨会上,领头宣言,要求废除《八敬法》,上台撕毁八条性别不平等条约。她讲道:" 比丘(男性僧人)们在佛陀跟前隐忍不发,一等到佛灭,就忍不住拿出清君侧的架势,将佛陀侍者阿难当作 trouble maker。"

在早期僧团中,佛陀不愿女性出家。他的姨母摩诃波阇波提数次请求,始终被拒,阿难的次次恳求,换得佛陀破例,允许女性进入僧团。《八敬法》随之而立,规定比丘尼无论戒龄,皆须终身礼敬比丘。

当代台湾的比丘尼则重新诠释这一制度,《八敬法》是权宜之计,是当时向古印度父权社会妥协的产物,不是佛陀本怀,不该成为不可更动的教义。

佛山的女性法师多受过高等教育,出家前曾是律师、建筑师、会计,如今八仙过海,投身佛山事务。负责 " 二堂 " 的法师出斋堂后,取出一副深黑墨镜,将眼睛包裹严实。她刚做完眼部手术,术前曾在新闻部任职,撰写报纸文章,据说文笔极好。她带我参观佛学院的展览,屏幕上闪过一张比丘尼在会议现场的合影,她侧过头,语气自豪地告诉我:" 我们很关心妇女权益,每年都会去联合国参加妇女地位委员会。"

你们反正又不信,走了也不会回来

在佛山的日子里,我张开五感去体会,却从未期望寺庙生活带来心灵剧变,也始终感受到法师始终尊重信仰、不加干涉的态度。但我在唯一一次跪拜念咒时,的确感受到忽如其来的震荡。

最后一日,斋堂清净,只有洗碗间传来冲水与叠碗的响声。负责二堂工作的法师,每日都是全山最后一个吃饭的人。在工作收尾的时间,偌大的斋堂里只有她端着碗,我拿着拖把。往常这时候,她吃饭也不省心,偏头告诉我哪个步骤出错。最后一天,她偏过头对我说:" 你越做越熟练了。明天几点的飞机?别做太久耽误了。" 这一句像假期结束时家人会说的话,听得我有种要 " 离家 " 的感觉。

佛山外的水圳,已经改造,坡度改缓,且嵌入鹅卵石,掉入的野生动物能自行脱身

那位教我们拖地时念 " 阿弥陀佛 " 的法师,递给我两盒纪念礼,里面装满线香、笔记本和点心。她领我去向观世音菩萨祈愿。

她与我告别时讲:" 有些人不理解,我们花时间和人们聊天,带你们跪拜。他们说,你们反正又不信,走了也不会回来。但我觉得,事情的影响不在当下。埋下一颗好的种子,也许很久以后你会想起它。"

我没有告诉她,不必等很久后,当我们念出第一句祈祷文时,我的情绪就像一阵无预兆的风浪扑来,眼眶顿时湿润。那句话是:

"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,请您救苦救难,慈悲地垂听弟子的发露忏悔,我自懂事以来,总觉得生命不很安稳 ……"

我觉得那不是受神力所感,而是听见人类共同的悲苦,生出要包囊一切的同情。同情的大网在宇宙间无依飘荡,缩成一张柔软的纱巾,回到斋堂,轻轻搭在我与法师的肩上——就是那一刻,我与她全然不知彼此地过往人生,又那样同情彼此,同声念诵着。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" 青年志 Youthology"(ID:openyouthology001),作者:尾鳍,36 氪经授权发布。